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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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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2 章

就在昭鶴公主還朝半個月後, 皇帝下詔改元為昭德元年。

似是應了這個年號,朝中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門下省連日重查各道上奏文書, 務求上奏之事有輕重緩急之分;昭德帝下詔,免去西域諸國來朝,為賀昭德公主還朝,將由朝廷出資,將關內於當年受災時被買賣的兒女贖回,同時進行括戶與檢戶, 以尚書省戶部司為首的諸司為此忙的天翻地覆。

原先中書令王梵告病後,便是由中書侍郎盧厚挑起大任, 可禦書房一議後, 盧厚竟也似歇了力一般, 不敢再輕易開口。

三王未至, 三省大權旁落,昭鶴公主已然坐穩輔政之位,沒多久便開始於各省各司充任新員。

她只問人品才能, 不問出處, 一時之間, 得公主重用者無不感恩戴德,效力顯著,也使得原有三省官員越發戰戰兢兢,不敢有分毫錯漏。

就在這時,宮中隱隱傳出一個說法。

——昭德帝的不服之癥, 似有古怪。

不服之癥多靠將養, 陛下自出生後,很大部分時間都留在洛陽, 直至後來領兵打仗時才多有走動,按理說他對洛陽的氣候應該是十分適應。

可回來都養了半個多月,禦醫藥物全都齊備,怎會毫無起色?

眾所周知,陛下抱恙以來,都是裴婕妤伴駕侍疾。嚴格論起來,這裴婕妤也不算宮中一枝獨秀的絕色美人,可陛下就是日日要她,卻也日日不見好。

久而久之,對裴婕妤,乃至於她背後的昭鶴公主的質疑之聲開始在後宮中淺淺泛濫。

裴茵自來了行宮便廣布耳目,事情剛有苗頭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可還沒等她思索應對之法,剛剛泛濫的聲音忽然又沈寂下去,重新變得安寧。

自從入宮以來,裴茵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本以為是不是部署之人暗藏後招,沒想到等了幾日什麽都沒有,事情是真的按下去了。她忍不住去找霓瓔,結果人都沒見到,被霧爻堵在了外面:“殿下今日很忙啦,婕妤想要賞花對弈,去找陛下呀。”

到這時,裴茵才真切的明白了前朝後宮息息相關的道理,正如歷朝歷代裏,但凡有娘家做靠山的妃嬪在宮中必然位高權橫行,反過來,一旦娘家失勢,妃嬪在後宮的處境也會如履薄冰。

如果關於陛下抱恙有異的說法早兩日出現,難保不會有些命硬又頑固的家夥跑出來搞死諫那一套,要陛下肅清妖星,龍體得保江山才會穩固。

可眼下,三省官員在昭鶴公主面前大氣都不敢出,更有中書令王梵先例在前,連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都選擇在三王回朝前偃旗息鼓明哲保身,後宮這時候泛起這種言論,若無她們身在前朝的家族勢力響應,也不過是幾道聲音都響不出的水漂,就像現在一樣。

裴茵自從進宮之後,一向步步為營,小心謹慎,這還是第一次,她尚未蓄力,事情已經自行解決了。

當真是開了眼。

但凡事沒有絕對,識時務的大流裏,總有一兩個逆流而上的勇士。

“陛下久病未愈,本宮實在寢食難安。聽聞洛陽城中有位名醫,醫術高超,本宮特命人尋來為陛下請脈。”

皇帝寢宮之外,賢妃攜幾位妃嬪同來,卻被宮人攔在外面,只因陛下有令,每日議事之後,不得有閑雜人叨擾。

賢妃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在她不用開口,已有擁躉替她抱不平。

“放肆!賢妃娘娘今為眾妃之首,更是代皇後娘娘之職打理後宮,娘娘擔憂陛下,特地尋名醫名方,你尚未通秉,便沖撞娘娘,好大的狗膽!”

這番吵鬧才剛起,便傳至殿內。

年輕的天子一襲月白軟袍斜靠軟榻,修長的手指指腹殘存粗糲,隨手翻動書頁:“外面是何人在鬧?”

天子身邊的美人嬌態無限,衣衫卻始終穿的端正,縱然後宮頻有猜想,說是她日日損耗陛下龍體,可又有誰知,他已許久不碰人。

裴茵為皇帝斟了茶,轉頭喚來侍婢,低語幾句後大致明白情況,轉而同皇帝道來。

魏璠連眼都沒擡,沖裴茵做了個示意的手勢——他不想見人,她去處理。

裴茵咬咬唇,乖順領命,起身出去的動作卻遲疑。

果不其然,賢妃有備而來,見到裴茵後反倒不拿她霸占陛下之舉來說事,反倒從儀態規矩禮數做文章,說到底,裴婕妤再受寵,無論家世背景還是位份都遠不如賢妃,大家也都記得,當日陛下廣開後宮,大行封賞時,裴婕妤與原先兩位美人的位份是原封不動的,無論恩寵還是風光,也很快被新人分去。

到如今,大家更是清楚,裴茵本人什麽都不是,她靠的不過是崔霓瓔,可就算崔霓瓔一時蠱惑了陛下,等到三王回朝,局勢就又不同了,她們尚且不懼崔霓瓔,又如何會把裴茵放在眼裏。

一群女人在殿外開戲,裴茵寡不敵眾,很快落了下風。

賢妃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見到陛下,她是為陛下龍體安康才來,無論動機還是行為都無可指摘,也只有先見到陛下,才有破局的可能。

動靜越鬧越大時,皇帝終於露面了。

裴婕妤因沖撞賢妃,正被罰在庭院裏跪著,天子遠遠瞧了一眼,嗓音很淡:“這又是在鬧什麽。”

賢妃見狀,當即跪下,一雙盈盈水波眸帶著幾分倔強與純真望向面前的男人,幾番剖白,真是叫天子也動容,他嘆了口氣,親手將她扶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有人暢快的睨向罰跪的裴婕妤,示意她好好看看,真正名門出身在後宮身居高位的妃嬪,得到的是君王的愛重,而不是對玩、物的那點短暫又無實質的趣味。

方才斥責過裴茵的蘇才人上前道:“陛下,賢妃姐姐一心為陛下安康著想,陛下還是先讓神醫請脈吧。”

魏璠瞥一眼院中的人,扯扯嘴角:“既是賢妃的心意,朕自當領受。”話畢轉身入內,賢妃見狀,立刻跟了上去,方才還阻攔的內侍無不左右退讓,連帶隨行而來的幾個妃嬪都尤為解氣。

很快,魏璠傳召了賢妃尋來的神醫,查驗無誤過令其號脈。

神醫一連號了好幾遍,直至賢妃都有些著急,主動開口詢問。

不曾想神醫一番斟酌,竟道陛下的龍體氣血通暢,元氣固足,理當無大礙,但若一定要說哪裏不妥……

神醫怯懦垂眼,懂事的閉了嘴,倒是魏璠主動問起:“朕當真無礙了?”

神醫被問得一楞,哪裏敢欺君,只能硬著頭皮說——陛下多多少少有些,心火旺盛,陰虛陽亢,又隱晦的表示,雖說養病期間不宜縱欲,但對男子來說,此事還得適當釋放,強行憋悶,往往適得其反。

這個結果令賢妃等人屬實沒有想到t,尤其那個陰虛陽亢的意思,更是令眾女怔楞意外。

在眾人的設想中,應是裴婕妤與陛下夜夜笙歌,以至龍體損耗,這才使得陛下久病未愈,怎麽現在聽來,陛下分明已然痊愈,甚至可能很久都未行禦女之事了?

魏璠平靜的聽完神醫的結論,淡淡道:“朕這些日子一直在休養,倒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甚至有時睡多了仍會覺得渾身無力。朕這裏倒是有份一個月前的醫案,你來瞧瞧,這些日子的將養是否有效?”

神醫接過一看,明確表示,就醫案來看,陛下起初的確是有不服之癥,而且氣虛體弱,對比今日情況,分明是有好轉的。且凡事過猶不及,即便是休息睡覺,多了也不行,譬如渾身無力,精神不濟,若是稍微活絡活絡身子,癥狀便可消去。

魏璠面露恍然:“原來如此。朕自從封為太子,常年勞碌,不曾歇息,本以為趁著這次機會可以好好歇一陣,沒想到這一歇反而歇出了不妥。”

蘇才人誠懇道:“陛下憂國憂民,定然要以龍體為重,歇息好了才有更多精力安定社稷,怎能說不妥呢。”

魏璠卻並未接蘇才人的話,而是在沈默片刻後問那神醫:“照這麽說,朕這段日子,算是養好了?”

神醫稱是,萬分篤定。

“如此,裴婕妤也算是功不可沒。”魏璠話一出口,賢妃便怔楞,其餘人也慢慢回過味來。

方才在外面,賢妃沒有就裴婕妤位份之事一再拿捏,想來陛下在內裏都聽得清清楚楚,眼下竟是要為那賤人找補回來了麽……

……

宮人的身影匆匆穿過靜謐的安寧宮,急促的腳步打斷了原本輕緩的書頁聲。

“啟稟殿下,陛下剛剛下旨,冊封裴婕妤為貴妃。”

輕帳之下的身影動作一頓,幾聲珠翠響,人影慢慢擡起頭來。

以婕妤之位升為貴妃,中間越過幾個位份,放在什麽時候都是破格之舉,但裴婕妤衣不解帶照料陛下,令陛下明顯好轉,實屬大功一件,更何況後宮晉位說到底是看皇帝的喜愛,陛下有此決議,縱然有人心中不服,有人認為不妥,也終是無濟於事。

據在場之人說,當時賢妃攜幾位宮妃前來探望陛下,可裴婕妤卻因恃寵而驕,對賢妃言語沖撞,全然不將尊卑禮數放在眼中,這才使得賢妃這樣的好脾氣罰了她跪。

可裴婕妤前腳剛去院中跪下,皇帝後腳就出來為她解圍,雖未直接問責賢妃,但卻當場下了冊封旨意,那裴婕妤因受罰而跪,可跪著迎來的不是屈辱,而是一份莫大的尊榮。

……

魏璠的封賞當日就送到了裴茵的宮中,雖然貴妃的服制還在趕制中,但賞賜多的她宮內已經快堆不下了,擡眼看去,奴仆環繞,襯得她金尊玉貴。

裴茵險些看花了眼。

一只素□□致的手拎起盤中珠串,在指尖把玩片刻,又倏然丟回去。

清脆一聲響,裴茵回過神,站了起來:“姐姐。”

霓瓔站在金玉之中,轉眼看向裴茵:“恭喜。”

裴茵心頭一緊。

若霓瓔當初沒有前往江南鬧出這麽些事情,如今身在貴妃之位的只能是她。

“姐姐,我……”

“近來朝中事多,陛下又多在休養,我實在是有些抽不開身,這才對你疏於關心,賢妃的事情我聽說了,叫你受委屈了。”

裴茵連忙搖頭。

霓瓔臉上沒有不悅之色,始終很平靜:“皇後不在宮中,你如今便是妃嬪之首,權力越大,責任越重,以往許多想法也該有所改變,路才能走的長遠。”

裴茵聽著她這番話,尚未來得及開口,另一道聲音卻搶了先。

“阿茵服侍朕多年,無論是為妃還是服侍朕都比你有經驗,哪裏需要你教她怎麽做?”

魏璠走進殿內,笑著來到兩個女人面前。

霓瓔起身見禮,魏璠越過她跟前,伸手拉住裴茵:“如何,可都還喜歡。”

裴茵柔聲道:“臣妾正要向陛下謝恩,陛下怎麽來了?”

魏璠沖她笑笑:“養了月餘,不曾多走動,如今既已痊愈,走走也無妨,還是愛妃不想看到朕?”

“怎麽會。”裴茵握住魏璠的手,神情裏無限嬌羞。

霓瓔垂眸:“既然陛下來了,我便不多打擾,霓瓔告退。”

“慢著。”見霓瓔要走,魏璠立刻直接松開了裴茵的手。

裴茵微微怔住,又很快鎮定。

霓瓔回頭,詢問著看向魏璠。

魏璠:“朕本也有事要見你,既然你在這,陪朕去走走。”

……

寒風淩厲,園中景致早已蕭條,霓瓔裹著厚重的狐裘,搓手跺腳,實在沒什麽心情閑逛。

身邊響起一聲輕笑,一只溫熱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你這手不分寒暑,總是涼的很。”

霓瓔欲抽回,魏璠像是早有預料,猛地握緊,將她連人一並拉到跟前,霓瓔生生剎住,沈聲提醒:“陛下。”

魏璠饒有趣味的看著她:“阿瓔,你想要的朕都滿足你了,朕要的不過是你一個態度,些許的示好罷了,何必這般吝嗇?”

霓瓔看著他不說話,魏璠打量她片刻:“怎麽,不高興了?是因為朕把本該給你的東西給了裴茵,還是因為朕身體康覆?”

霓瓔場面話滴水不漏:“陛下安泰關乎社稷,貴妃娘娘照料陛下多時也的確功不可沒,我有什麽道理為此不悅?”

魏璠笑起來,毫無顧忌的拉著她的手閑散漫步。

“三王回朝在即,若朕還病著,輔政之事勢必又要掀起一番爭論,但若朕此刻痊愈,三王回朝便再無用武之地,這段時日,你已將三省大權握於手中,許多事已經是你在安排執掌,只要朕不同你追討,誰能讓你拱手相讓?”

霓瓔眼神輕動,看向魏璠。

魏璠緊緊抓住她的手:“阿瓔,只要你相信朕,未來的日子,你只會心想事成。”

……

雖說召回三王的旨意是同期下達,但因各地遠近不同,所以三王還朝的時間也並不相同。

先抵達洛陽的是建陵王魏誠。

永康王進城那日,城中道路被前來圍觀的百姓堵得水洩不通,大家都想瞧瞧親王的風采,可沒想到等了半天,只有一輛樸素無華的馬車在軍隊的護送下低調進城,中途甚至沒有過多停留,便匆匆的停到了宮門口,人從馬車裏下來,快步入宮。

“建陵在嶺南,三王之中這個建陵王離得最遠,竟然是最早到的。”霧爻伸手在地圖上劃拉,從嶺南至洛都,長長一條線,得是多拼命的趕路,才能在其他二人之前趕到這裏。

霓瓔耐心解釋給她聽:“建陵王是淑太妃所出,聽說淑太妃年輕時在宮中也是個張揚跋扈的性子,恃寵而驕,樹敵頗多,後來失寵,人大受打擊,性情也跟著大變,自此規行矩步老實本分,連帶膝下所出的建陵王性子也十分收斂。”

霧爻最喜歡聽這些,她眼珠一轉,大膽猜測:“這淑太妃,得罪的不會就是陛下的母妃吧?”

霓瓔擡眼看她,答案全在眼神裏。

霧爻恍然:“怪不得陛下登基之後,三王裏面給他趕的最遠,都到嶺南了。我要是他,一朝召回,那肯定也是快馬加鞭趕緊離開那裏!”

霓瓔笑了笑,不予置評。

建陵王抵達洛陽的當日,皇帝便為他設下宴席接風洗塵,並不鋪張的一場家宴,只帶了霓瓔一人陪宴。

魏誠今年二十有二,活的清心寡欲,別說娶親,據說他身邊連服侍的妾室都無,人生的白白凈凈,寡言少語,但對皇帝的問話無不仔細作答,言辭間不慎對上霓瓔的眼神,也是頷首致意,守禮又客氣。

原本朝臣主張召回三王,是為了來對抗昭鶴公主這枚帝王的棋子,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且不說陛下自康覆後,幾乎是將放權任用的態度明目張膽表現出來,令昭鶴公主掌握大權,單是這建陵王斯文內斂的樣子,對上前者也毫無勝算。

然而凡事沒有絕對,就在朝臣以為此計不通時,一道八百裏加急的重磅消息傳回洛都。

據悉,永康王魏弓晞在回朝途中遭遇水匪,雙方於泗州和徐州交匯的泗水之上展開激烈戰鬥,最終擊潰水匪。

未免水匪再度為患,永康王當即聯絡了徐州與泗州的官府,兩州合力出動,在七日之內繳清了一個水匪窩點,查獲大量財物,當場造冊登記,全數押送回洛都。

唯一可惜的是水匪狡猾多端,又熟悉水性,被官軍圍剿時逃得太快,沒能捉住匪首,而永康王也是因為此事才耽誤了回都的時間,連位置更t遠的建陵王都比他到的早。

不過朝臣是絕對不會揪著這種小事不放的。

萊國公程楠表示,自從昭鶴公主主理諸司事務以來,許多決策多令國庫損耗,長此以往,還不知能支撐到幾時,永康王勇戰水匪,又繳獲物資上交朝廷,簡直是近水解急火。

所以,溜掉了匪首算什麽,稍稍晚到一些又算什麽,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小過錯,甚至都算不得錯。此前在建陵王身上流掉的期望,隨著永康王還朝,成倍的覆蘇。

霧爻覺得這些老東西真是沒心肝也沒腦子。

昔日女郎促成大縉開市,又有鶴來號打頭陣,為國庫充盈了多少資財,而後受災時出錢出力,為朝廷減省了多少開□□時的國庫才是真正的空虛,只為針對女郎,所以說話做事總這麽斷章取義令人討厭!

一轉頭,卻發現霓瓔支著頭死死的盯著那張江南水域圖,臉上漾著一抹讓人看不懂的笑。

永康王入城那日,城中熱鬧比建陵王來時更甚,畢竟是帶功而返,魏璠難得一次早早上朝,攜昭鶴公主與群臣於朝堂相迎。年輕高大的永康王身披軟甲,步履沈穩的步入大殿,目光略過立在眾臣之前的昭鶴公主,冷淡而淩厲。

這次魏璠不僅設了盛宴,一並入席的除了霓瓔和建陵王魏誠,還有幾位重臣相陪。

席間少不得推杯換盞,作為有功之臣,又是接風宴席的主角,永康王自是備受矚目,酒一盞盞敬過去,人也一個個認過來。

又一盞酒敬完,霓瓔提起了面前的酒盞:“永康王驍勇除匪,還將繳獲資財全數送入洛都,沿途所經之處,從未驚官擾民,能有永康王英勇愛民,實乃大縉之福,本宮敬你。”

魏弓晞目光淡淡的看向她,忽然道了句:“說起來,我是見過皇姐的。而且上回見面,也是在洛陽。那時皇姐還是崔家嫡女,誰能想時易世變,昔日的崔家女,竟成了金枝玉葉。”

此話一出,滿堂屏息。

昭鶴公主就是崔家五娘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可無論是關於先帝和崔鈞夫婦的那些往事,還是這位來勢洶洶的昭鶴公主與皇帝之間的微妙關系,甚至是此前一個個前車之鑒,都讓人不敢輕易去探究此事,而崔霓瓔這三個字幾乎成了不可輕言的禁語。

眼下永康王三言兩語,直接將這麽久以來眾人所敏感小心的事情全撕扯出來,那漫不經心又無所顧忌的氣勢,絕然沖著崔霓瓔而來,席間氛圍都凝固了幾分。

霓瓔面不改色:“是嗎,那真是巧了。”言罷,徑自將那盞酒飲了,然而魏弓晞只是看著她飲下酒,並未碰自己的那盞酒。

自從霧爻跟著霓瓔以來,除了霓瓔故意放水讓著誰,還從未被人弄得如此下不來臺,散席後,她扶著微醺的霓瓔在殿後散步醒酒,比霓瓔本人還生氣。

“這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永康王,果真是來者不善!”

霓瓔聞言,卻並不如霧爻這般生氣,她扯了扯嘴角:“的確是來者不善。”

霧爻一怔,轉頭看她。

霓瓔揉了揉額角,吐出一口酒氣,神色語氣都沈的滲人。

“但沒關系,我等他們,已經很久了。”

……

三王回朝才歸來兩位,局面卻相當清晰。

建陵王不堪大用,南陵王只是個十歲孩童,要想與如今權傾朝野的昭鶴公主抗衡,永康王是最合適的人選,而這位永康王也果然不負眾望,戰力非凡。

兩日後,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按照往年的慣例,官員每年任職下來,都要經歷考核評級,這個時間多半是從十月開始,然後經過層層上報,考核和定論,最遲到十二月,當年的考核結果便會下發到各司。

但今年先是發生沂州考試之亂和宣州重考,大批年輕俊才步入官場,繼而又有汛期成災,僅僅救災就一直延續到十月,再有昭鶴公主一事引得皇帝親下江南,而公主還朝後,長安朝廷跟著轉移至洛陽,匆匆忙忙間,有關於當年官吏考核的事宜一再延宕,到此時才將將要收尾。

就在這時,侍禦史謝牧晗於朝會上奏,表示今年的考核中,頻頻有不公一說。

若事地方衙署,追溯到裴崇炎這裏也就是頭了,但京官考核更為嚴謹,所以吏部往往會整理成冊,再上交至省內長官,所以都城文武官考核,實則是由王嵇、薛寶和楊秉山幾人最後判定,又有中書舍人萊國公程楠程閣老監考。

然而,還不等霓瓔過問此事,永康王先開了口。

“早聞昭鶴皇姐心系民生,曾為門下省上奏文書不分輕重而重斥省內官員,以至於到今日,省內上行文書都有專人覆核三遍才敢呈報。而吏考每年都有,關涉的不過是官員的晉升賞罰,難道比諸道各州上報的緊急民情更重要?更何況公與不公豈是誰的一面之詞便可信的,總要多番查證,又何至於浪費朝會時辰來商議?”

霓瓔轉眼過去,魏弓晞下頜微擡,兩人的眼神淩空擦過,暗藏鋒芒。

皇帝默然不語。

霓瓔盯著魏弓晞瞧了片刻,忽而一笑:“永康王所言極是,考核評斷本就易生非議,的確不該為此事在朝會上爭議,侍禦史所提之事,最好稍作核查再行上報。”

謝牧晗眼觀鼻鼻觀心,平靜應下。

朝臣看在眼裏,無不驚喜。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駁斥昭鶴公主,且將人按住了。

……

此事在朝會上就這麽過了,等到朝會之後書房議事時,被霓瓔再度提起。

“雖說吏考每年都有,但今年情況多少有些不同,陛下為選人才大力革新,並不是新員到任就算了事,相反,這不過是開始,新人新象,若令從前的風氣繼續沿用,那陛下選才的深意便被攔腰折半,所以本宮以為,新員到任後,俸祿賞罰,能力評斷,都得有一個新且明確的衡量,否則,落的人心寒涼,那此前耗時耗力,豈不都白費?”

她這麽一說,魏璠果然開了口,“公主之言在理。”

皇帝發話,永康王並未反駁,霓瓔看他一眼,轉頭叫來謝牧晗細問詳情。

謝牧晗一向敢言,且不知是不是因為朝會上被攔了一次,此次他一句廢話都無,簡明扼要的提及當下考核中存在的包庇姑息,譬如萊國公長子金吾衛左郎將程康明借職務之便公然包庇都城生亂之人,卻在考核時得了個“都統有方、警守無失”的上上等。

此外,新舊入仕後舊員之間存有結黨欺壓之事,新員到任無人引導,加上近來各司都忙的天翻地覆,做得好是理所應當,稍有差池便會記上一筆,影響考核結果。

諸如此類的情況還有很多,不公之聲其實每年都有,但今年格外大。

謝牧晗這番話指向明確毫不客氣,程楠等人聽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不曾想謝牧晗剛說完,永康王便搶先開口:“陛下,臣有一言。”

魏璠淡淡的看他一眼:“講。”

魏弓晞緩緩說,考核官吏首要看政績作為,只要為官者身在其位盡忠職守,就很容易判得優評,但若有心藏匿欺瞞,即便考使有所疏漏也是人之常情。

此外,陛下所委任的考使,無不是德高望重的元老人物,多年輔佐帝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以放任那麽多功勞苦勞不看,單單因這情理之中的疏漏就要嚴辦,豈不是更寒涼人心嗎?

再者,所謂徹查,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做起來卻毫不現實。世間之法,治國之道從不是非黑即白,那些雷厲風行的政令,大約聽來一時覺得暢快,然水至清則無魚,將這些政令施放到朝政之中,恐會適得其反。

魏弓晞句句不提崔霓瓔,卻句句暗指崔霓瓔輔政有一種過於天真的剛猛,實則是根本不了解朝堂水深的錯舉,長此以往才是真正的弊害所在。

一番言論下來,整個議政殿安靜的針落可聞。

皇帝沒開口,眾臣早已習慣,可沒想到連昭鶴公主都沒能反駁半句,這就是意外之喜了。

最終,關於考核不公之事似乎就這麽不了了之。

散去時,皇帝叫住永康王,笑著說許久不曾與他對弈,剛巧昭鶴也是個中高手,遂留他手談幾局。

魏弓晞始終是那副冷淡面孔,無可不無可一般,可霓瓔就不那麽給面子了,撂下一句“身感不適”便轉身離開。

走出議政殿,左右頻頻有目光投來,隱約夾雜著幾句議論,即便不去細聽,光看那些或竊喜或得意的神情就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霓瓔誰也不管,徑t自朝宮外去。

剛走兩步,被人叫住。

謝牧晗跟了上來。

“殿下似是要出宮。”

“是。”

“那巧了,不知下官可否與殿下同行一段?”

霓瓔微微擡手:“請。”

謝牧晗連忙作拜,保持著距離走在霓瓔身邊。

霓瓔與謝牧晗沒什麽交情,可詭異的是兩人走在一起竟有不少能聊的,聊裴崇炎,聊謝牧晗遠在宣州太平縣上任的弟弟謝牧靈,也聊今日之事。

“殿下方才說身體不適,可需要尋太醫看看?”

霓瓔看他一眼,“怎麽你很希望本宮抱恙嗎?”

謝牧晗淡定道:“只是見殿下今日似乎不大有精神,議事時較往日話要更少,抱恙一說,倒不像假。”

霓瓔:“近來說太多了,忽然不想費口舌,行不行?”

彼時,謝牧晗還不太明白這個“不想費口舌”的深意,但仍問道:“殿下自當以安康為重,然今年朝中局勢大有不同,下官所奏之事也無半點虛假,若就此擱淺,才恐真正寒涼人心。”

“本宮能有什麽辦法?”霓瓔輕笑起來:“永康王也說,考使與監考本身就是大縉肱股,身兼數項重任,勞苦震天,不能揪著一點小錯小過沒完沒了。也說本宮婦人之道,不懂你們朝堂水深。那新員受點委屈就受咯,永康王說要體諒,陛下也沒有反對,那當然就只能這樣了。”

謝牧晗聽得皺起了眉頭。

謝氏出身江南,難免對那些仕途波折的江南士子多有照拂,然而即便想幫,也不能過於偏私,謝牧晗自任是秉公行事,當然存了借昭鶴公主之力的念頭,可沒想到此事被硬碰回來,連昭鶴公主都一副聽之任之之態,謝牧晗一時有些拿不準。

然而,就在兩日後,一個普通的晴日,謝牧晗像往常一樣輪值朝堂,下朝後卻意外得知一件大事。

今日洛陽城內發生一起鬥毆,萊國公長子程康明被人打斷了腿。

謝牧晗起先還沒反應過來,怔楞片刻後問:“那個被指稱徇私包庇的金吾衛左郎將程康明?為何?”

還能為何,當然是自作自受。

因本朝兩位皇帝都是馬上得天下,所以大縉尚武 ,如今跟隨在魏璠身邊頗受重用的,都是曾經跟他打過天下的愛將親信。

不過程康明顯然不輸於那一列。他的金吾衛左郎將全靠他的妹妹程才人為他爭取來的,而程康明本人非但不思上進,身邊酒肉朋友倒是很多,也都以程康明馬首是瞻,常常醉酒鬥毆後全身而退,反倒是把對方送進牢獄。

今日,據說是有人借酒拉扯良家女子被人制止,兩方人忽然就動了手,這人仗著有程康明作保,越撓越過分,直接被廢了,這事很快被程康明知道,經親自尋了過去,就這樣被人打斷了腿。

萊國公很快就知道了此事,直接派了人去捉拿兇手。

謝牧晗心頭猛動,總覺得這件事過於蹊蹺,又想到了昭鶴公主當日那句“體諒”。

是這麽個體諒法嗎?

為了確定心中猜測,謝牧晗顧不上其他,立馬去進一步了解此事,可沒想到事情一下子變得覆雜起來。

“萊國公已找到下手的人了?”

“找是找到了,可人現在還動不了。”

“什麽人?”

“聽說是南陵王府,一個姓趙的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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